中国制造

如果拥有上帝视角，从足够高的高空向下俯视，你会看到一幅无比壮观的全球化景象：

无数悬挂各国旗帜的大船喷吐着滚滚浓烟，从全球50多个国家和地区汇聚而来，在中国南方的众多港口入境。它们拉着一船船修长粗大的木材：非洲的阔叶木、中南半岛的橡胶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针叶林，无所不有。

在数不清的工厂里，它们迅速被切削成各种各样的板材，再拼接、组装、刷漆、打磨……成为一件件姿态各异美轮美奂的家具。再由一群群一列列的卡车、火车，通过密密麻麻毛细血管般的交通网向外喷吐，奔向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

一来一回，这两者的汇聚点，就在中国中南部的一座小城——江西省赣州市南康区。

南康，这个名字在大多数中国人心中并没有多高的知名度。而在这个行业，它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大的家具生产基地之一。它有句低调又不失骄傲的自夸：“中国实木床，三分南康造。”

如今的它，还有另外一番景象：

无数男女主播，日以继夜地站在摄像头和补光灯下，用各种各样的口音、词汇和动作，展示自己和家具。通过最新锐的互联网直播技术，他们把“中国制造”全球化的成果，与这片大地上的万家灯火无缝对接。

“我怕什么？”

29岁的肖强是个视频达人，已经习惯了在镜头前表现自如。

伴着诙谐欢快的音乐，他拿着一本书或者俯身在一张书桌前面做个动作，比如猛地一推，“家长们，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实木书桌，我的头像，捡（点）一捡（点）”“家长们，我们家500多的，万向轮可旋转可移动的实木书架，直播间，等你！”

尽管操着一口土生土长的南康普通话，但肖强有一张颇为英俊的脸，算是扳回一局。尤其难得的是，作为一个江西人，他不怯镜头，甚至看到镜头还有点兴奋。作为老板，他是自己公司的“绝对男主”。在他的“喜二家”抖音电商官方旗舰店里一共有1300多部短视频作品，能有1200部的主角都是他。

肖强在录视频介绍书桌

当然，现在的肖强早已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自己已经很少出镜直播，团队20多个主播在多个抖音账号直播间里轮番上阵，每年销售额达七千多万人民币，拿下了抖音实木小件家具销量的第一名。

他是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纯粹意义上的白手起家。一开始生意不顺，几个合伙人都没有坚持下来。公司无比缺人，从直播到送货都由他自己做，却不敢让老婆过来帮忙。她当时在一家汽车4S店工作，“一旦失败了，我老婆的工资起码能保证两个人吃饭。”

当时，南康的家具产业已经有了直播电商，但所有的主播都习惯只出一只手在镜头里指点，不露脸。“我想，这种大件家具，人家（顾客）能看到真实的画面，比看图片一定有优势，这一定是时代的趋势。（他们）都害羞，怕亲戚朋友看到。我怕什么？没生意，又卖不动。穿着一身运动服、一双9块9的蓝色拖鞋，我就上去了！”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块土地跟他一样，是从零开始。

南康是罗霄山区的传统客家聚居区，也是人多地少的革命老区。刚刚改革开放，就有大批南康人跑到几百公里外的广东打工。很多人就这样练出了一手精湛的木工手艺。九十年代初，他们中的一些精明人回乡开起简陋的家具厂，赚到了最初的第一桶金。

人的命运啊，当然离不开历史的进程。1996年京九铁路通车，南康作为这条线上的一站，从此搭上了畅通全国的货运大动脉。再加上中国推广住房商品化，广大的中低端市场产生对家具的巨大需求。南康人迎来了机会。很快，全国县城的家具城就越来越多地被南康出产的家具所占据，甚至很多广东人也跑来南康购买家具，因为确实太便宜了，性价比极高。“徒弟”一度赶上了“师傅”。

全国县城的家具城越来越多地被南康家具所占据 （图片来源：李静林）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90年代末到南康考察，为这个不产木材却能生产大批家具的小城惊奇和感动，提笔写下一行评价：“无中生有，有中生特，特在其人，人联四方。”

没错，“无中生有”，并非资源产地的地区却能搞起一个产业重镇。这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普遍存在的一个特色现象。

同样，它们同样逃不脱假冒伪劣、粗制滥造的“阵痛”。在家具这个行业，有一道重要的工序叫烘干，也就是烤干木材内外的水分。可90年代末南康的很多草根家具厂为了省钱省事，干脆把这道工序省了。这样，行内慢慢流传起一个笑话：有个广东人买了南康生产的一套实木沙发，就去度假。等他回到家，发现沙发居然发芽了。

2002年，积累的问题终于爆发。很多地方的商场打出牌子，“本商场拒绝南康家具”，甚至有些政府发布警示，提醒市民不要购买南康家具。南康的各种仓库顿时爆满，家具厂大批大批地倒闭。那场面，就跟有些地方的商场烧掉温州产的劣质皮鞋一样。

如今的南康家具产业早已度过“阵痛”，成为了拥有超万家大小家具厂的产业集群，2023年的集群总营收已经超过了2700亿，拥有了“中国家具之都”的美誉。

同时，它还拥有中国独一无二的一个政府部门——“家具产业促进局”。

无中生有

在南康，有一座无人不晓的人物雕像。

他的身躯由坚固的石块构成，却是一身布衣装束。神色坚毅，左右手各执着一件工具。因为他足有六米多高，很多人都看不清他手上拿的工具，百思不得其解，纷纷忍不住在网上自行搜索和发问这样的问题：

“南康家居小镇鲁班雕像手上拿的是啥？”

没错，他就是中国木匠公认的“祖师爷”——生活在战国时期的山东人，鲁班。雕像落脚的这个地方就叫“鲁班广场”。尽管鲁班生前跟南康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南康却把他请来落户，给他建造了一座中国最大的雕像。它还拍了一部足有52集的3D动画片，名字就叫《天才小鲁班》。

这座国内最大的鲁班雕像，已经成为南康的著名地标。图/受访者提供

鲁班广场，是“家居小镇”的一部分。这个方圆五平方公里的小镇是南康为家居行业全力打造的核心产业区、展示区、旅游区，号称“周围半个小时车程能解决家居生产的一切问题”。从设计到材料，从纺织、皮革到木材，从零配件的提供到整体的外包生产，从物流运输到机械制造，从厂房和宿舍建筑到木材进口贸易……以家居小镇为圆心，整个南康有近四万家各种类型的家具产业配套企业。其中仅设计公司就有几百家。

设计师苏建勇的“深圳愫造”就是其中之一，看名字就知道它来自深圳。这是一家专做室内设计，为家具的展厅、卖场空间服务的设计公司。2023年初，他听业内的朋友说，南康这边家具产业发展得很好，就来到家居小镇开了一家分公司。之所以给公司取名“深圳”，一是因为它本就是深圳的分公司，二是“深圳的设计水平在这边看来还是要高一点”。

经过考察，苏建勇很快发现这边的确有不少机会——政府在各个方面给予家具行业大力扶持，产业的集聚效应也很不错。而深圳重点发展的是金融、服务等行业，家具制造并不能得到多少关照。迫于厂房租金、人工成本等的影响，曾经的行业风向标——广东家具，已经开始向内地转移阵地。明年，他准备下大力气把南康的业务扩展一下。

“南康永远都会坚持发展家具产业，永远不会腾笼换鸟。因为这是国务院下文件确定的，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南康家具产业促进局的副局长吴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是指2012年国务院下发的《关于支持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的若干意见》。其中有一条明确提到了“南康家具”，要下大力气支持。

支持的表现之一，正是位于南康区龙岭镇的“赣州国际陆港”。所谓“国际陆港”，就是进口的木材在中国的海岸港口登陆后，可以直接运抵这里的监管区，实现整体消毒、检疫、物流等程序的一条龙办理，节省大量时间、带来大量经济和社会效益。

2016年开通时，赣州国际陆港是全国内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进口木材直通口岸。正是因为有了它，来自全世界5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木材才能从四面八方直通南康，迅速变成家具生产的重要原料。它是国家对革命老区经济发展大力支持、允许先行先试的结果，更是南康人敢想敢干，“无中生有”的例证。

在家居小镇的正门入口处竖着一块大牌子，暴露了这座城市的野心：“天下家居第一镇”。

南康家居小镇的正门入口处竖着“天下家居第一镇”的大牌子（图片来源：李静林）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无中生有”仍然是南康的传统艺能。

这里不产木材，却成为“中国家具之都”；跟鲁班八竿子打不着，却为他建了一座中国最大的雕像；不靠海也没有河运，却拥有一座巨大的国际港口。

如今，在中国互联网行业完全没有知名度的南康，又赶上了电商、直播的风口。

——去年也就是2023年，它有三分之一的家具，是在网上卖出去的。

无商不电

“电商对家具行业的消费者来说是革命性的！”

一位要求匿名的资深家具从业人士，对作者列举了几点理由：

原先，家具的价格不透明，货比三家非常辛苦；“你想想，我们结婚的时候，要跑多少家具城来反复比价？”

其次，很少有消费者懂家具，导致被欺骗了都看不出来。买完家具即使发现被骗，也很难维权。你怎么能证明商家承诺你的是“XX木制造”，结果拿到手发现完全不对呢？

如今有了互联网电商，这些问题都得到了很大解决：直播间里众目睽睽，商家很难撒谎或抵赖。消费者看不出问题？有同行监督。这种监督也许出于竞争，但对消费者来说是莫大的好处。即使很多人在买家具时还是想要看一眼家具的样子，摸一摸，也没问题。这些人去线下店的同时，多少也会先打开抖音，看一下评论。

南康区商务局副局长杨峰对作者透露：截止目前，南康家具行业已经有5万家网络店铺。2023年，南康有价值780亿的家具是通过电商交易，占到总额的三分之一。十几年前很多家具厂家不愿意供货给电商；如今，“无商不电”， 电商成为家具零售的主力军。上至企业老板下到市场销售员，都在尝试直播带货。

南康本地知名的家具大卖场“盈海家博城”正在积极拥抱电商（图片来源：谢京）

如今的南康，满街处处可见家具电商招聘主播的广告，原因或许可以用那句老梗来解释——“大人，时代变了”。习惯网络购物的年轻人，正越来越多地成为决定买什么家具的人。

这种波及正在倒逼保守的家具行业做出自己的改变。南康最大的家具OEM（代工）公司“花王家具”副总经理明凌建对作者列举了自己的观察心得：

老一代人是经历过物质匮乏年代的，最大的需求是储物，因此传统的茶桌底下都恨不得装上八个抽屉；他们更喜欢在家里直直地坐着，更愿意买经久耐用的实木家具……如今买家具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更喜欢“躺平”、舒服、多功能，更喜欢软体家具。他的公司有一款布艺沙发，销量在抖音全网的布衣沙发榜排名第一。

如今，学校、政府、行业，也都意识到了这一趋势。“我们现在跟几所本地的大学、学院都已经说好了，他们会把广播主持行业的学生带过来，到我们这边来实习、就业。这样对口。”南康本地知名的家具大卖场“盈海家博城”副总经理肖仕超说：家具行业对主播的要求很高，除了亲和力强、热爱产品等基本素质外，还需要懂得家具本身——材质是皮革的还是实木的，木头又是哪一种木头，有什么特性；做工又是哪种工艺等，都必须门儿清。这也是中国家具行业比较保守，电商直播起步较晚的原因之一。

去年十月，盈海家博城办了一件惊动全国家具行业的大事——借2023年“江西家具电商节”的契机，请来了“交个朋友”、国岳夫妇、设计师阿爽等抖音电商达人来做直播带货。南康区委书记在现场为“家具直播基地”落户南康揭牌。

“江西家具电商节暨南康家具直播节”启动仪式现场（图片来源：谢京）

“再过几个月，会有一批抖音大V来南康住一个星期，专门搞家具直播带货。”肖仕超透露：这些大V已经研究了家具很久，早就想介入这个行业。这次他们下了决心，会把家纺、小家电等已经较为成熟的电商品类带过来，跟家具一起卖。“他们这次是志在必得”。

中国的家具制造基地不止一个，为什么这些大V选择南康作为试水家具直播的第一站？因为南康有格外突出的优势。

原本，南康家具就以高品质和高性价比著称，直播电商进一步把这个市场扩大了无数倍。能捕捉到这个市场，也许因为南康人自己就格外节俭。

这些年来，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全部资金都投入再生产。肖强正是如此。“我创业好多年里，自己一直都拿着五千块的月薪，根本不敢花钱。现在有钱了，可你看我穿的也很普通，不讲究任何名牌，开的也是个二手车。”

另外一方面，南康的许多家具厂在主动降价方面简直是“以命相拼”，把性价比做到极致。家具产业促进局副局长吴晶告诉作者：他去过某家具工厂考察，发现那家工厂生产实木的床头柜，货真价实，每个柜子只卖六十块钱，一个月能卖两千多个。

他忍不住问老板：“你卖这么便宜，能赚钱吗？”

老板的回答非常朴实：“我只要把我和老婆两个人的工资赚出来就行！”

人也在变

这几天，南康正在经历一场奇观——严重堵车。

不管是家具从业者还是出租车司机，言谈中都时而会谈到一个词：“龙岭”。谈到这个词的时候，他们都多少带着点心有余悸的味道。一聊可知，他们或多或少都在那儿被堵在路上过，最少一两个小时。

农历新年前，南康的交通异常拥挤，路上全是拉满家具的车辆。（图片来源：南康家具品牌联盟）

龙岭，也就是赣州国际陆港所在的龙岭镇。作者看到：数不清的大货车、皮卡、SUV、小轿车，在这块方圆几平方公里的地域内挤成一团，许多车上都拉着满满当当的家具成品和各种原材料。交警们跑前跑后指挥交通，个个忙得声嘶力竭。任你把打车软件开上几个小时再发个一百块的红包，也没有一辆网约车愿意往这边来。物流园区内的大卡车几乎为之一空，仓库内待发送的货却仍然堆成小山。

何以至此？因为，龙岭是南康唯一的物流园区所在地，周边又有无数的家具配套企业、机构。不管是进原料还是卖产品，全南康的家具厂都跟它脱不开干系。眼下正值年底，物流日渐停运，各家都在抢着向外发送最后的订货。

没想到年底又呼啦啦来了一大批个人网上订货，还都是大件如床、沙发等，有些家具厂一下子就多了四五千张床的订单，就算24小时赶工也赶不赢。从业者们都懵了：这是怎么回事？一调查他们才知道，2024年是没有立春的“寡妇年”，在民间观念中“不宜结婚”“不宜乔迁”。很多人急着要抢在这一年之前完成人生大事，所以才下了这么多订单。得知真相，他们个个哭笑不得。

“这也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物流园需要扩建了，不要都集中在一个地方。”一位政府官员说，南康正加紧铺设“三横三纵”的道路交通网，这也是助力家具产业发展的措施。等这些路网修成到位，南康的城市交通规划大变样，堵车应该会减轻不少。

时代在变，城市在变，人也在变。南康人的性格，这两年也变了不少。

很多人都发现，有些年轻人赚到了钱，也不像父辈那样节俭了。街上的豪车越来越多。

一位在南康打拼的贵州企业家蒲成志告诉作者：

几年前他来南康找同学玩，参加了一个本地家具从业者的聚会。全是90后，说的话都很客气友善，开的车却一辆比一辆高档。他数了一下，最差的一辆车是宝马740。

回家收拾一下行李，他就把家从贵州搬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康。如今，他的公司一年在抖音上卖出几个亿的家具。

作者：胖冯